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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深海底行3000字作文

小説2.23W

第一章鎣華山下白屋貧(1)

深深海底行3000字

夕陽在亂峯之間徘徊。在川西平原西陲、川西高原東麓的崇山峻嶺間,一條山路蜿蜒而下,來自白雲深處,去向蒼茫天際。一個青年騎着輛破舊自行車迅急地行駛。自行車爆了胎,車輪在石頭路面上撞擊出刺耳的“篤篤”聲,行駛困難。那青年象是古代六百里加急的信使,決不疼惜坐騎,只顧猛蹬,汗水在滿是塵土的臉上形成幾道溪流。在一些過險過陡的路段,他不得不推車步行。推推騎騎,翻過一道山樑,前方路旁村舍數點,遠遠望去,小如蜂房;山田裏村民牽牛荷鋤晚歸,微似蟻蛭。青年見到這個山村,破顏笑了起來,“對,就是這裏。八年前那一次,也是翻過這道山樑,就到了這個村子。她的家是在村子的最西端。”一個急剎車,他在一顆傘蓋似的大樹下的幾間草房前停下,跳下車來。八年前(那時他還是個小孩)的記憶需要核對一下,於是他在夕陽最後一縷光線裏打量草房:草房共四間,低矮破舊,東首的山牆外接了半間偏房,一段紅筒瓦煙囱穿草而出,卻沒有炊煙冒起。中間堂屋的板門虛掩,兩邊牆上各有一個窗洞,象盲人的兩個眼窩,與陌生的來客對視。青年裴文高中剛剛畢業,在家苦等大學通知書。這天下午,通知書到了。這是個天大的喜訊,“我是大學生了!我是大學生了!”他要把喜訊告訴全世界,但應該最早分享喜訊的人——爸爸媽媽,卻不在家裏。

裴文一分鐘也安靜不下來,向鄰居借了自行車,就向鎣華山裏騎去,要把喜訊告訴一個人。這個人對他一定非常重要,讓他急着趕去相見,在自己人生最輝煌的時刻。以至於連父母親也來不及告訴。這就是席敏的家,沒錯。八年前的記憶還依稀彷彿。雖然八年沒有來過,六年來卻和席敏朝夕同窗——他們倆國中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學。他們不但是同學,還有另一層關係,席敏的媽媽是裴文外婆的乾女兒,所以他們就成了幹表兄妹,自然就比一般的同學親近。在等待大學通知書的分分秒秒的煎熬中,其中有一份煎熬就是為着她。他們同時大學入學測驗上線,能同時被錄取嗎?在窮鄉僻壤的鎣華山溝溝裏,同時飛出兩隻金鳳凰的機率存在嗎?裴文接到通知書的一刻,喜悦是雙重的:席敏的成績比我好,分數比我高,我拿到了通知書,她又怎麼會拿不到!但當他站在她家門前時,心裏卻出現了一絲陰翳,她拿到大學通知書了嗎?席敏一家歡迎這個遠客的到來。席敏的父親席德是個老實的農民,年輕的時候在北方服過兵役。母親徐佩瑾身體不好,裴文很早就聽席敏説過,但沒想到她卧病在牀,裴文後悔沒有為病人買點禮品。這是個一貧如洗的家庭,一望可知。席敏愁慘的表情澆了裴文一盆冷水,難道她沒有被錄取?那麼自己的喜訊該不該和她分享呢?席敏告訴他,她的通知書收到了,指了指堂屋正中的神龕。裴文大喜,藉着木板牆縫隙透過來的燈光,看到正中牆壁上供着“天地君親師”的牌位,下面支起一塊厚木板,算是神龕,卻沒有香爐之類的東西,只有一本舊曆書,蒙着一層灰塵。曆書旁邊放着一隻大牛皮紙信封,裴文一看,和自己的一模一樣,不正是錄取通知書嗎!他馬上掏出自己的通知書交給席敏,笑道:“我的也到了,今天下午到的!”兩人分別閲讀對方的通知書。裴文大聲唸了出來:“重慶大學信息工程專業。好啊,敏妹,是第一志願錄取!”他看到,學費是每年四千元。他明白了他們一家人沒有一點喜氣的原因。席德做好了晚飯,請客人落座。裴文見桌上一碗是炒空心菜,另一碗是雞蛋湯,湯麪上漂着幾片空心菜葉子。主食是半盆稀飯,裴文見稀飯有點特別,裏面有許多綠色的葉子。裴文喝了一口稀飯,味道很怪。席德説:“這是觀音草的葉子,對肺病很有好處。一個老中醫告訴我的,自從你徐姨媽病了,就都這樣煮稀飯。你吃不慣?”裴文連忙説:“吃得慣,好吃。”席敏侍奉母親吃了飯,才坐到桌邊吃飯。晚上裴文和席德擠一張牀,臨睡前,叔侄倆擺了一會龍門陣。裴文説:“席叔,敏妹考上大學了,太好了。”席德沒出聲,過了一會才説:“你也考起了,哪家大學?”“西都大學,建築系。敏妹的專業是個好專業,將來一定吃香。”席德歎了口氣,沒有説話。過了一會,他問裴文:“你們一年交多少錢?”“四千二。”席德往牀頭一靠,又是沉默,睏倦地閉上了眼睛。裴文只好睡了,儘管還有很多關於席敏的話要問。睡到半夜,席德翻了幾個身,突然坐了起來,説:“我一定要讓敏敏讀上大學!”

裴文一骨碌爬起來,似乎看到了他的眼睛一閃,“對!一定要讓敏妹讀上大學!”黑暗中席德的眼睛放出光來,“我要到戰友們那裏去借錢。明天就去。”席德清楚,到戰友處借錢是最後的希望。家裏因妻子的病已經欠下了一筆賬,他去年的小本生意又虧了本。他能讓女兒把高中讀畢業,在山溝裏已經算是稀有的了。次日一早,裴文惦念父母,趕回家裏,把喜訊告訴他們。父母一則以喜,一則以憂,但還不至於絕望。

裴父立即着手準備學費。其實他在一年前就開始準備了:家裏哪些東西能賣多少,哪些親戚能借多少,哪些朋友又能借多少,心裏早就有預算的。但四千二這個數字仍然太龐大,超過了他的預想。他把困難埋在心裏,向兒子作了保證。裴母則準備宴請親朋好友,慶祝兒子考上大學——這在山裏是多麼榮耀的事啊!裴家歡慶了一天。親朋好友把裴文捧上了天,裴文喜得不知今夕何夕天上人間。

第二天是茶源坪鎮趕集的日子,裴文騎着加重自行車,一早就走了二十里路,來到集上。當然,自行車胎已經補好了,還上了潤滑油(菜油代替),所以騎起來輕鬆很多。在剩下的十多天假期裏,他還要騎着它謁師訪友。因為臨近農忙,街上行人稀少,只有鐵匠鋪前顧客擁擠,山農們來修理鐮刀鋤頭等農具,以備秋收。裴文到幾家服裝店轉了轉,磨破嘴皮,購得了一件女式襯衫和一條長褲。又買了些水果糕點,掉轉車頭向山裏騎去。很快——當然是他的感覺——就到了席敏家,還不到中午。他想,席叔該籌到錢了吧,和敏妹同上大學,是何等美事!沒有人迎接他,房門緊閉。敲門時,聽到徐佩瑾微弱的聲音説:“門沒有閂,進來吧。”裴文進屋走到她的牀前,叫聲“徐姨”。徐佩瑾十分意外,因為裴文前天來過昨天才走,沒想到他今天又來看望自己。裴文把水果糕點還有十個雞蛋,放在桌上。雞蛋是裴母特意讓裴文捎來的。裴文説:“這套衣服,是我媽給敏妹買的。”徐佩瑾連忙道謝,激動得咳嗽起來。談話中,裴文問:“席叔回來了嗎?”徐佩瑾帶着哭音説:“出了事啦!老天爺,你不長眼呀!”“他怎麼啦?”裴文驚得站起來。“出了車禍,天啊……”徐佩瑾噎住了,説不下去。裴文忙給她到了杯水,好半天才聽她説清楚原委:今天一早村上來人報信,席德昨天夜裏在回村的路上出了車禍,正在鎮醫院救治。席敏已經照顧他去了。

裴文急忙問:“車禍嚴重嗎?”“不知道,不知道啊!文文,你幫幫徐姨,去醫院看看好不好?敏敏一個小丫頭,我不放心啊!”她強支撐起身子,帶淚的眼睛裏滿是求懇。“您別急,我這就去。”跳上自行車,原路返回,直奔鎮上。耳邊風聲呼呼,車速達到極限,愁緒壓得自行車吱嘎亂響。到鎮醫院時,已經下午兩點,裴文又飢又渴,衣服幾乎濕透。茶源坪鎮醫院只有兩間病房,是由一座巨大的倉庫改造的,破舊不堪,陽光透過屋頂大大小小的漏洞,投影在潮濕的泥地上、病牀上。裴文先是看見席敏——還是前天那身衣服,打着補丁的衣褲都顯得太肥大,也許是徐佩瑾穿過的舊衣吧。她的神情拘謹懦弱,和她母親一樣,臉上帶着淚痕,看着病牀上的父親,一籌莫展。裴文輕輕叫了聲:“敏妹!”

席敏嘴脣動了動。起身坐到父親的病牀邊,把凳子讓給裴文。病牀上,席德睡着了,眼窩烏青,臉色蠟黃。左腳小腿及腳踝纏着繃帶,身體其他部位無異狀,裴文略感放心,看來他只傷了腳。他想詳細詢問席敏,卻見她無聲地流下淚來,只好把話吞回肚裏,換成安慰的言語。裴文到診室找到主治醫生,詢問席德的情況。這是一個身材臃腫的老頭,白大褂髒兮兮的,皺着眉頭説:“你問車禍那個?有點麻煩哪!——咋個麻煩?他給摩托車撞了,估計踝骨裂了縫子——你問什麼麻煩?這還不麻煩嗎?有沒有碎骨還不曉得,還不麻煩嗎?我們這裏根本沒有透視設備,所以內部不清楚,這就是麻煩。你是他兒子?”“不,我是他侄兒。”“能做主嗎?”“這……恐怕不能,但可以和他的家人商量辦。”“那好,小夥子,我建議你們馬上轉移到縣醫院,人家才有設備,知道嗎?免得以後麻煩。”“好的,醫生,謝謝您。我想再請問一下,目前都採取了些什麼治療措施?”

“要説麻煩呢,他也是運氣,骨頭沒有斷。但是腫得厲害,我們給他上了消炎止痛的藥——用的都是最好的東西,這個你要曉得哈!但是,病人太急躁,甚至拒絕接受治療,這個我搞不懂。一聽説要向縣上轉移,他就罵我們吃黑錢,整他。還打碎了東西。這不是狗咬呂洞賓嗎?麻煩哪!”裴文無法答話。老醫生又説:“我估計他精神上有點問題,象受了什麼刺激。”裴文謝過醫生回到病房,安慰席敏,她剛剛收住的淚又下來了,裴文不知如何是好。這時,席德醒了,看見裴文,精神一振,招呼他坐下。席敏倒了開水,服侍父親吃藥。席德吃了藥,和裴文談了幾句,吩咐席敏:“這裏有你文哥看着,沒事兒,你回家去,你媽是離不得人的。”席敏猶豫説:“你的身體……叫我怎麼放心?”席德把女兒拉近身邊,低聲説:“乖女兒,爸爸借到學費啦。咦,不相信爸爸?”

席敏緊緊盯着爸爸的臉,“我不信,幾千塊錢那麼容易借?爸爸,你別這樣,我讀不讀書,算不了什麼。”“爸爸什麼時候騙過你?你從小到大想一想。”席敏見爸爸的臉興奮得漲紅了,將信將疑。裴文在旁邊聽席德這麼説,不由得大喜。但隨即發現席德臉上肌肉跳動,眼睛射出異樣神采,想起剛才醫生的話,隱隱覺得不對,莫非他真的精神有點問題了?聽他説話,卻又並非語無倫次。席德更顯亢奮,“乖女兒,準備着去重慶就是了。你回去照顧媽媽,這裏有你文哥。文文,你不會討厭我這老頭子,不在這裏陪我哇?”裴文連忙説:“我來就是照顧你的。”席德拍了一下牀頭,“那太好了。敏敏,你還不走?”席敏將信將疑,忽喜忽憂,聽從了父親的話。裴文送她出醫院。席敏説:“爸爸就交給你了。”

“放心。敏妹,有了學費,我真替你高興。你不知道我為這事有多擔心。”“你相信爸爸?”“我當然相信席叔。”席敏埋頭走路。裴文説:“放心回去,照顧好媽媽。這裏如果有事我會來告訴你,我不來就説明沒有事,你就別離開你媽媽。”席敏點點頭,一徑去了。裴文回到病房,挪凳子坐下。席德躺着,很是不安,眼睛看着西側縫隙漏進來的斜陽,問裴文:“幾點了?”“不到六點吧。”“唔,該吃晚飯了。”“還早呢。”“不早了,走吧!”“您能走路?”席德笑道:“可以,走啊。”説着就要下牀。裴文按住他,“還是我去打飯吧。”“沒事,我能走。這點腫脹不礙事。”下了病牀,左腳着地時,痛得皺了一下眉頭,但還能走。裴文扶住説:“別勉強。醫生説最好去縣醫院透視一下,把傷處骨頭看清楚……”“誰聽他們的鬼話,他們光曉得撈錢。這些把病人當搖錢樹的雜種。”説着就一瘸一瘸地走出去。裴文阻攔不住,只得同他一道來到街上,在一家小館子匆匆一飽。席德嘴一抹,起身就要回醫院,象趕時間一樣,令裴文不解。回病房後,護士來給他打了針。天黑了,病房裏只有他們二人,顯得更空曠,角落裏黑黢黢的,象一座地下墓室。昏黃的燈光把一根橫樑的黑影投到席德的病牀上,就象一把利刃把他的身體切成兩段。四周很安靜,街上偶爾有車輛的聲音傳來,還有就是蚊子的嗡嗡聲。席德神經質地四面看了看,豎起耳朵聽了聽,對裴文説:“你看看附近有沒有人。”“幹什麼?”裴文不解。“你去看看!”席德有點不耐煩了。裴文走出門口看了看,哪裏有人?“好,”席德高興起來,“你坐牀邊來,對,再靠近點,再近點,對,就這樣,我要和你説話。”裴文儘量靠過去,已經聞到他身上的汗味了,但席德還叫他把頭靠近些。他靠得越近,席德的話聲就越低,這就適合談一個祕密了。裴文問:“剛才您説學費借到了,是真的嗎?”

“文文,坐着別動,我正要和你説這個。”燈光從屋頂瀉下,使他的眼窩形成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。他説——敏敏的事讓我睡不着。大約雞叫頭遍前兩個鐘頭,我就起牀收拾停當,要去智陽。文文還熟睡,這小子有福氣,吃睡香甜,睡着了還帶笑容。他也收到大學通知書了,能不笑嗎。敏敏就慘了,家裏的情況她清楚,我看得出她心如槁木死灰,沒抱上學的希望。看她這樣,我心如刀割,不是形容,我真的感到那把刀在我肚子裏攪啊。我這個爸爸當成這樣,不如死了好。但是我是家裏的主心骨,不能垮呀。所以,我必須想盡一切辦法讓她上學,哪怕用命去換。還有佩瑾,她病了大半年了,也要儘快想辦法。智陽是唯一的希望,那裏有兩個戰友,混得都不錯,只是近幾年走動少了點。在部隊的時候,我們處得不壞。我在山路上走得很快,走了幾十年了嘛,閉着眼睛也不會走錯。一路上,我只有一個念頭:不能讓敏敏老死在山溝溝裏,象她的媽媽,奶奶,外婆一樣。到茶源坪時,天還沒亮。在候車處走了幾千個來回,才等來第一班車。到智陽時也還早,但時間得抓緊利用,我決定先找老羅。在這兩個戰友裏,他和我關係更近一層,當然,老石也不錯。直接找到老羅單位上,某大型機械廠,他是那裏的高級幹部,如果“無官不貪”這句話成立,他應該很有錢,説不定幾千塊錢對他來説象拔根毛。我進入他辦公室,那辦公室裝修之精美,我沒法形容。我突然有點虛火。幸好辦公室裏只有老羅一人。他顯得比我年輕二十歲。他那副神態使我有點不敢走近他。但我必須向他談,談難處,談敏敏的大學,借錢的話我也直接説了。他的臉擰得出水來。我想,他不願意借錢,也總得説個藉口吧,可是他硬是沒有一句話。我滿頭滿身大汗,心裏卻涼得象鎣華山上的冰雪。接着我又談部隊時的事,沒談幾句,有人找他,他鑽進轎車走了。我沒有時間咒罵他,因為我已經被絕望弄得剩一口氣了。老石是最後的希望,我馬上趕到他的單位,也是一家大單位,一打聽,他不在,説是半年前得了心臟病一直住院。問明地址,我馬不停蹄趕到那家醫院。心裏打鼓:老石可巧得了病,借錢的話怎麼出口?説不定他自身難保,家底都醫光了。我垂頭喪氣,象寡婦死了獨生子——無望了。在醫院門口徘徊了一陣,欲哭無淚。這時,有病人來醫院就治,一對年輕夫婦抬着一個老漢直奔急診室,少婦哭道:“省醫院都説沒救了,這裏恐怕也……”那男子勸道:“別顧着哭!不管有救沒救,死馬當活馬醫吧!”“死馬當活馬醫吧!”這句話令我一震,對,死馬當活馬醫!既然來了,何妨一見,最多又是一個老羅。我來到老石病房門外,透過半玻門看到一羣白大褂圍着病牀正在急救,卻看不到病人的臉。我的手心全是汗水。過了一頓飯時間,醫生才工作完畢退出房間。醫生得知我想看望病人,嚴肅地告誡我:“病人有生命危險。必須保持絕對安靜。你是他什麼人?”“我跟他是親如兄弟的戰友。”我刻意把我們的關係抬高了高度。“只能呆十分鐘。別讓病人激動。”我躡進病房,只見老石睜眼瞪着天花板,象一具死不瞑目的屍體。我挨近病牀,一股濃濃的藥味混合着死人的氣息讓我乾嘔了幾下。他皮包骨頭,看不出什麼東西表明他還活着。昔日軍中白馬王子,如今落到這步田地,誰料得到啊。看到他這幅死了九成九的樣子,我的心往下沉,往下沉……我還能向他開口?我呆站着,不敢動一下手指,或者眼皮。一個聲音説:快走了吧,悄悄走了吧,這個死人能幫你什麼呢?我灰心極了,卻抬不起腳步。我突然看見他的眼球轉動了一下,直愣愣地盯着我。我心裏發毛,硬着頭皮説:“老石,我來看你啦。”“你,你是誰?”他的嗓子象吞吃了一塊炭火,語音倒也連貫,一口純正的普通話。“席德,老戰友席德。”“是住在鎣華山上的席德嗎?”沒想到他陡然間來了精神,眼睛有了神采,手腳也動了動。“是的。”我不敢讓他多説話,所以儘量説得簡短。“咱們有日子沒見面啦。你氣色不錯,鎣華山的青山綠水養人啊……”老石臉上現出羨慕的神氣。我不敢順着往下説,怕他耗費精神,只“唔”了一聲。“還是十二年前吧——十二年還是十三年?我和那不爭氣的小畜生到你山上避暑。城市象蒸籠,你那兒卻要穿兩件衣服……空氣是天然氧吧,水呢,我沒見過那麼純淨的水……”他象是自顧自回憶,而不是和老戰友談話,臉上現出紅暈,嘴角含着微笑。“好好養病,老石。病好了,再到我那兒避暑嘛。”我説。“我現在就想去。住院三個月,快成活死人了。真想去呼吸山裏的空氣,在山溪裏痛快地洗個澡啊!”我鼓勵他儘快把病養好。“清淨,沒有樓房,沒有汽車,沒有工廠,沒有電腦……一切都是原始的,人性的,天然的。那才是理想的居所……”他象在描繪夢中的美景,似乎同時看到了那美景,眼睛裏忽閃着光。“那你退休後乾脆搬到山裏來住嘛。”我象哄小孩似的説。“在你家避暑短短一個星期,卻讓我回味了半輩子。幹嗎不多住些日子呢,後悔啊……我羨慕你,老戰友!我甚至羨慕山裏的一塊石頭,一棵草,一棵樹,還有山頂的雪,雲海,佛光,聖燈……好地方啊!”我心裏越來越堵得慌了,他這是扯哪裏去啦?什麼山山水水,花花草草?我沒時間聽一個快死的人的囈語,我是來借錢的,借不到錢,我可能比他早死。老石把頭側向我(他的頭居然還能轉動,令我很驚訝),盯住我有幾秒鐘,説:“我們退伍轉業到四川,一晃快三十年了吧?部隊上的事還記得些吧?”“怎麼不記得。你是軍中白馬王子,風liu瀟灑,琴棋書畫都有一手,歌喉舞姿更是出眾。很多戰友都你的崇拜者,追求你的女子數也數不清。”自豪的神情閃過他的面龐,就象一針強心劑注入體內。他輕輕吁了口氣,“是嗎?我怎麼不知道?還是説説你吧,老戰友。你是個忠厚耿直的人,一開始我就瞧出來了……到現在還是這樣。你和每個戰友都處得好,有時我真忌妒你,為什麼大家都喜歡你不喜歡我……”他的話勾起了我的回憶。“你在後勤部當採購時,我最愛往你那兒鑽,因為你那兒總有吃的用的……幾年下來,我沒少吃你花你。”我心裏不由得一動。正不知怎樣開口和他套近乎,他倒主動提起這些往事,我一下就全然放鬆了,頭腦也活起來,順着就往下説:“有錢大家花嘛,只要哥們兒合得來。何況你們北方人性格豪爽,我最喜歡。”話這麼説,還真想不起來他花過我什麼。“你愛做濫好人。連老柴那種兩面三刀的東西你也不知提防,掏心掏肺,他可好,背地裏使壞,讓你升不了。”我驚訝他還記得這事,説:“知人知面不知心啊!親兄弟反目的也多着呢。活了五十多歲,才算明白了些,也更看出老石你這樣的人的可貴。十多年沒來智陽,沒想到這回卻在病房裏見到你。對了,你這病花了不少錢吧?”我緊盯着他的臉,心跳得厲害。“單位報銷,自己不用開銷一個子兒。我好歹也是個幹部嘛。”這是我聽到的最好的消息!我坐不住了,在病房裏踱了幾圈,“他有錢!他有錢!”我差點喊出來。我説:“國家的制度好啊!他,國家總算是對了。有這麼好的制度,你就安心養病。病好了,再拿他狗日的幾十年退休金。他媽的,不拿白不拿啊!再到咱們山上來養老。”“不成。”他説,臉色黯下去。“怎麼?”“絕症。”他嘣出這兩個字,臉上肌肉抽動,五官錯位,立刻變成了另一個人,被難以形容的恐怖罩住了。“心臟病,腎功能衰竭……”他的聲音象是從被繩子勒緊前的喉嚨裏漏出來的,然後繩子就勒死了。我不敢看他的臉,把頭轉向窗外,好長一段時間聽不見動靜。我再看他時,頓時魂飛天外,他雙眼緊閉,一動不動,已經死了!已經死了?我跌坐在地上,死了?就這麼死了?我想叫醫生,可是叫不出來;我想逃走,但是手腳痠軟,不聽使喚,只感到冷汗從全身的毛孔一齊冒出來。

在恐怖的鞭打下,我想還是溜吧,媽的,還是溜了的好。走出幾步,聽見背後他在喊:“老席,別走啊!”我沒有停,跨出房門,靠在牆上,敞開了喉嚨喘粗氣。定了定神,只聽他又叫道:“老席別走,幫我個忙吧!”我頭腦混亂,手腳哆嗦,六神無主,但還聽清了“幫忙”兩個字,象一道閃電擊中了我的頭,“幫忙?要我幫忙?既然要我幫忙,不正好索取代價嗎?”我一下跳了起來,走回病房,恐懼也沒有了。我看得出來,我的復回令他大喜過望,他看上去象是又換了另一個人,他媽的見鬼了,我可搞不懂啦。“坐下,老戰友,坐下聽我説,這個忙你一定得幫。”媽的,他説這話時,根本不象什麼病人。我坐回老位置,聽他擺佈。他右手在身上摸索了一會,摸出一張紅色的硬紙片,然後把它遞給我。我不敢亂動。那隻沒有血色的枯骨舉在半空,象擎着千鈞之物,微微顫抖。“拿着,如果你肯幫我,這個就是你的。現在,全世界能幫我的只有你,可巧你就來了,這一定是老天爺安排的。”這張硬紙片是什麼?難道是存摺?我克服怕染上病的恐怖,把它抓了過來。掉過來一瞧,不禁大喜過望,頓時有些頭暈目眩,一隻手按住胸口,不讓胸口被心跳撞破。這是中國農業銀行的存款存摺。兩萬!天哪,我不是在做夢嗎?“兩萬,”老石説,“只要你幫我,就是你的。況且這個忙幫起來也不是特別的難……只要你看在老戰友的面子上出點力。”

“聽你一句話,”我激動得結結巴巴,“上刀山下油鍋,我席德給你賣命。”老石聽了這句話,一下子變得比我更為高興。我的高興已經是罕見的了,可我覺得他的高興的確超過了我,讓我感到一陣迷惘。他興高采烈地説:“我的病走到盡頭了,老戰友。本來,三個月前發作那次,我就該死了的,硬是拖到現在,白撿了三個月,不,應該説是白受了三個月罪……醫生説,我至多還能活一個月,短則三天,也許就在我這句話説到一半的時候,就一氣不來……”我把存摺攥得緊緊的,但還記得安慰他一句:“別這麼説,安心養病。”他的興高采烈不見了,我已經習慣了他這樣變來變去,不再驚訝。“我現在直接面臨死。死神就站在鼻尖上,睜眼閉眼都看到他的鬼臉。用了五十年的身體,現在要給我搗大亂子了,不聽指揮了,要各走各的了……死神在跳,在笑,在唱,他開始收他的網了,他的網裏沒有一條魚能漏掉。我的眼睛就要看不到光明,耳朵就要聽不到聲音,身體就要不能移動分毫……等待我的將是一個沒有光,沒有聲,渺冥的世界,不能呼吸,不能行動,不能感覺……那是一個死亡的世界,沒有一樣是活的,我在這幾個月裏已經有幾次體驗過那個世界了,剛才又經歷了一次。那個世界沒有地面,沒有支撐事物的實體,是一個沒有底的深淵,向下沉一千年也到不了盡頭……那是一個異常狹小的世界,只有一尺見方,是一間最小的監獄,身體手足沒有活動的空間……沒有空氣,更沒有氧氣。那是一列列車,我們將象枕木一樣被壓在鐵軌下,鐵釘釘得滿身,排得整齊,象凍僵的魚乾,終日終年承受列車的碾壓……這就是死!這就是死!死就是黑暗,極度的孤獨冰冷,和對四面未知的東西的恐懼。因為未知,所以沒有一刻能心安,沒有一刻能得到休息……從黑暗裏不知會竄出什麼來,惡鬼還是冷箭,驅使我們奔跑,從黑暗到黑暗,找不到庇護所。我的身體將被粉碎,分不出哪一塊是自己。將被焚燒,火焰將吸取身體的油脂燃燒,把我們變成空氣,變得沒有,只剩下骨灰,被吹得飛揚,凝聚不成一個形體……這就是死!我就要死了!死神的鐵鏈已經鎖住我了,要拖我走,到一個恐怖的世界去……”

媽呀,他説些什麼啊,我聽不下去啦!可他還在自言自語:“死神打垮了我的防禦,從內部摧毀了我。他的目的只有一個,把押送到一個沒有任何同類的地方去受苦,沒有時間限制的苦……無窮無盡的黑暗,無邊無際的孤獨,無處不在的絕望,形成了死後的世界……為什麼會有死?當初我們為什麼不知道呢?我們還以為永遠不會死……到人間來,不是為了來享福嗎?不然來幹什麼?活着好啊!可我將要死了,沒有什麼能改變這個事實……我就要死了!”我不想聽了,也聽不下去了。我想聽聽他要我幫什麼忙,是個什麼難題。我想回去把好消息告訴女兒。但是我不敢問。他已經陷入恐怖的癲狂中,象一頭即將被宰殺,已經聽見同類被宰殺的哀嚎的家畜。“我知道怎麼也逃不了了,死就死吧,或許比現在這樣死不死活不活強些。但是還是比死更可怕的事。老席,你説是什麼事?”“比死更可怕的事?有嗎?”我喃喃自語,心想:“有哇!怎麼沒有?眼睜睜看着敏敏考上了大學卻讀不起,不就比死更可怕嗎?”但這肯定不是老石要的答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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