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隻狗尾草的前世今生作文
你本該是海拔四千五百米高山之巔的一株野生鳶尾,貿然來到茫茫人海,被時代的洪流裹挾,在自私、貪慾、憤怒、怒懟形成的浪潮中翻騰沉浮,無法改變亦無處可逃,於是放棄掙扎,任那污濁泥沼沖刷,任那黑暗漩流撕扯,支離破碎。可是生存仍是要的,哪怕塵世太過喧雜,苟且活着總是好的,於是孤冷與驕傲塑造出的屬於高山的性情毀於一旦,萬千碎片殘肢重新拼湊,組合成徹徹底底的平庸不堪的世俗人性,成了安於貧瘠腥土的狗尾草。
可還記得山巔,寒冷風霜勾勒出的驚心動魄的景。
半山腰卻是四季分明,你獨愛它的冬季。那一處低平盆地,雪來時覆不住全部,似刻意點綴留出幾處枯綠,其餘大片留白。偶有數只冬鳥過境在此停留片刻,也只是像白桌布上沾了幾滴油污。多是討厭它的毛色與聒噪,所幸的是不多時,鳥兒便去了。白布仍是白,寂靜仍是靜。另一邊是一方水庫。湖面是怪異的寶石藍色,四面白雪襯出幽冷的寒光,常年不結冰。男人女人來來往往,背水下山,日日如此。暴雪呼嘯時,分不清天空與遠處的山峯,只有融為一體的白,只有耳邊充斥的風聲。你對這混沌的咆哮冷眼旁觀,屹立於山巔任風暴怒吼、衝擊、撕扯,白晝與黑暗都是一樣,只有無盡的風和寂寥,依稀分辨得出山腳那一落村莊,零星火光交織成地面上的星河,狂風暴雪中暖得發燙。你是厭倦了,山巔多孤獨,風雪不會説話,你獨立了千年,心如死灰空無一物。
是什麼,喚醒了執念,那關乎塵世日漸清晰的執念。
她涉水跋山,她過海漂洋,她隻身一人前往海拔四千五百米高山之巔,看着這一株野生鳶尾默默流下淚來。她問你可曾記得滾滾紅塵中的遇見,她説那時她將烏黑長髮隨意挽起一個髻,穿蠟染印花的傣式筒裙,裙上落着燕子的剪影,腳上的繡鞋脱了線。可否記得。她帶着淚嘴角勾起了笑。日頭爬上了遠處山峯,給一片白茫茫的高處勾上金邊。她逆光立着,單薄身軀好似落下了千斤重擔般蒼白而透明,眼神空洞卻透着無所畏懼,呈現出從心底深處映射的孤寂和落寞,那是俗世的煙塵滾滾中掙脱出來的超凡脱俗,素白清爽得有如一束乾淨的白蓮花。這樣的女子,有着廣闊敏感脆弱的內心,卻展現給世界渺小愚鈍堅韌的身軀。她是看到了你的孤獨啊,看到了你身上反映出的她的影子,清冷而單薄。她的眼淚帶着落日的光輝,不偏不倚正中你心,股股温暖沁潤冰封千年的區域,喚醒了困於其中蠢蠢欲動的獸,它從未飽足,人間煙火才是它的食物,它努力存活於你退卻之日益強烈的血肉之中。
於是你迎合。幾乎是放下了所有原則所有執著,拼了命地只想擺脱這山巔、這孤獨、這清冷、這與日俱增幾乎要吞噬一切的寂寞,如蝙蝠渴血般對那女子所處的俗世生出了渴望。眼前單調乏味的白茫茫變得愚蠢空洞,是不是在山腳那一灣温暖火光裏,有綠葉紅花,有青瓦白房,有陽光暖融時浮動的金灰,有那烏黑長髮,身着蠟染印花傣式筒裙、繡鞋脱了線的女子,和她一生也説不完的故事?居於山巔的你只是活着,被隔絕在世界之外活着。而心裏的執念,那清晰異常彷彿置身其中的多彩之境,才是生活。俗也並非不可。你不顧那茫茫白原的挽留,來到人間。
你本該是海拔四千五百米高山之巔的一株野生鳶尾,貿然來到茫茫人海。過往世人無一不是神色默然,平靜蒼白的面孔透不出一絲靈魂的香氣,只似行屍走肉般存活。疲於奔命,利益才是終極目的。生活早已失去了意義,灰暗天空籠罩出陰沉氣氛壓迫得人類再沒有以燦爛笑容面世的樂觀,乾脆就一直淡漠下去。她沒再出現過,沒有人再如她一樣千里迢迢走向你,人們行色匆匆,你不值一提。孤獨在此刻才有了真正的含義,不是獨自一人立於山巔俯瞰萬物的孤傲,而是身處萬物之中,拼盡全力想要融入那個融不進的圈子,卻作踐了自己也難為了別人。只是隨波逐流在人間多麼重要,風起了你就飄,雨來了你就長,有人理你就笑,被忽視只能忍。你漸漸成了世人接受無可厚非的模樣,成了看似融入了紛雜塵世的模樣,也漸漸消磨了清冷孤傲的心境,不再是自己。
曾可望不可及,你本該存在於高山之巔,待人去探索、煞費苦心地接近、腳踏實地也目空一切地活着,如今卻甘願躋身於腥氣瀰漫貧瘠混濁的泥土,笑臉迎人,把驕傲深埋於心,周身散發出的不堪氣質已與普通野草並無二樣。
悔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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